2023年8月8日，茂宜島臨海度假聖地拉海納（Lahaina, Maui, HI）爆發嚴重野火，截至九月中，奪走97條人命，成為美國百年史上最致命野火，粗估經濟損失60億美元。攝影／門海梅
採訪／范婷、門海梅（Jaime Puerta）
撰文／王偉齡
「我
的手著火了，原本我只是在地上打滾，但我一想到妻子、孩子、孫子⋯⋯我的腳還能跑，我就努力開始往海邊跑⋯⋯」2023年8月27日，在慈濟急難救助發放場地外，茂宜島拉海納退休居民約瑟夫·特塞拉（Joseph Texeira, Resident of Lahaina in Maui, HI）坐在輪椅上，回憶著20天前那場大火：「我跑過海邊的 Hard Rock Cafe、Bubba Gump Shrimp（編註：都是觀光區知名連鎖餐廳），後來連Bubba Gump也著火，我不能休息不能停，不然會被燒成一團火炬⋯⋯我跑到防波堤後還不能直接跳海，會撞上石頭，我只能慢慢走下去，不能再受傷了⋯⋯你知道嗎？很多人竟然直接跳海然後撞上石頭，我就聽到很多慘叫聲⋯⋯還有在水上，孩子哭鳴叫喊『媽媽、我愛妳！媽媽⋯⋯媽媽⋯⋯』」
野馬跑不過野火
誰都沒想到，距離夏威夷尚有七百英哩遠的四級颶風朵拉（Hurricane Dora），會在茂宜島造成美國百年史上最致命的野火。時速高達145英哩的強陣風沒挑起巨浪洪災，反而在西北邊的背山濱海觀光勝地拉海納帶去極度乾燥的焚風，吹毀的電線所噴發的零星之火，瞬間迅猛地向四面八方燒開。
「8月8日當天我們沒收到任何的撤離通知，只被學校告知，因強風關係停電，學校停課一天。」在拉海納露那中學（Lahainaluna High School）任教24年的崔西·布羅雅科斯基（Tracy Brojakowski），幾年前好不容易攢夠積蓄在學校附近買了間公寓，平時教課、有餘裕就去不到十分鐘車程外的大海裡划槳（paddle board）。「那幾天到處都有野火，本來是控制住了，沒想到8月8日下午風突然變得超大，我牆上掛的畫、划槳板都被吹倒。隔壁教會的圍籬也被吹歪。15分鐘後鄰居就衝來敲門叫我趕快離開，往外看，教會的圍籬已經燒起來⋯⋯」
崔西當機立斷，拿了證件就跑：「那時還是白天，天卻變得像暗夜一樣黑⋯⋯所有人車都在撤離，越來越塞，放眼望去都是熊熊烈焰和灰燼，我很擔心車子會著火，火球不停落在車身上⋯⋯我一直往北開，開到安全的地方才停下來⋯⋯」
「我家對面的建築也燒起來了，一開始以為消防人員很快就會滅火，但後來火燒到我們停車旁的草皮時，我知道該離開了⋯⋯」約瑟夫抓了一些錢、證件、鑰匙：「我選擇救我太太的金色野馬（Mustang），因為那台比較有價值（編註：深受美國人喜愛的經典跑車，很多退休人士攢夠錢會入手一台，一圓年輕夢）。很快火就燒到我們養老的房子和我平常開的卡車⋯⋯」但在撤離半途，很多車都因動彈不得被火舌追上，爆炸聲此起彼落——野馬最終還是跑不過野火，雙手著火的約瑟夫忍著劇痛，穿過如煉獄般景象的30號濱海公路，跑到海邊、浸入海水⋯⋯
我不斷在海裡奮力踢水，讓水維持在脖子以下，還必須不停閃躲飛來的火，空氣很燙、風很強，眼睛非常灼熱，所以只能背對著島，手抓著風吹落的椰子樹葉當浮標，在海裡浮沈了大概十小時⋯⋯
還能活著訴說著當天的經歷，是不幸中的萬幸。截至九月中，拉海納這場大火的死亡人數高達97人、約2,000棟建築被毀。
失聯名單
「本來以為我家不會被燒到，因為它在比較靠近北邊的地方。」大火隔日，拉海納居民馬修·伊森伯格（Matthew Isenberg） 就冒險返回住處查看：「沿路都還有一些火在燒⋯⋯當我走向我的家，我感覺像是靈魂出竅般在看著這個場景，像是一台無人機在我身後拍攝，視頻中看到一個人沿著街道走向房子，但那裡的房子已不存在⋯⋯我麻木無感，一切都好不真實⋯⋯我甚至認不出那是我住了好幾年的地方。我和我朋友必須先找出郵箱在哪，試圖從郵箱來辨別方位，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沒被燒掉的東西⋯⋯但沒有，什麼都不剩了⋯⋯」
馬修摯愛的拉海納、眾人用心經營照顧的拉海納、大家工作、生活、休閒娛樂的拉海納，一夕變色：「沒有工作、沒有家、親友流離失所，真的很可怕⋯⋯」
「我現在怎麼有辦法去還房貸？繳社區管理費這些的？根本不可能⋯⋯我們這裡有很大的居住危機，大家要住在哪？」在被問到下一步的計畫時，崔西原本還很淡定，回答只能過一天，算一天，甚至過一分鐘、算一分鐘，因為災後整個茂宜島的狀況依舊混亂，能不能回去教書、去哪裡教書、住在哪裡⋯⋯都是未知數，但當提到還有許多人下落未明時，她再也忍不住悲傷。
身為一個老師，我到現在還沒準備好（哽咽）⋯⋯去看那份失聯名單⋯⋯我不能去看，我不想知道，我害怕會在上面看到我學生的名字⋯⋯
夏威夷母語
創傷，在這片土地和居民的身心都留下深深的疤。災後慈濟夏威夷志工立刻動員，在連續兩個週末四天，招募訓練志工、規畫發放行程，更多次從歐胡島（O’ahu, HI）當日往返茂宜島勘災造冊、尋覓發放場地。8月27日，超過50位慈濟夏威夷分會和美國總會志工分頭出發，前往茂宜島當地小學發放。
「無論有沒有登記，來尋求幫助的、有需要的人我們都會受理。」夏威夷分會執行長范峰亮醫師坐在堆著一堆藥品的長桌旁，一邊義診、一邊發放——有很多患病的災民，藥物都留在被燒毀的家。
「我們帶了許多藥來。」人醫會醫師賴昌棣也在同一個長桌上忙碌著，他發現野火還造成災民身心上的不適：「很多災民的呼吸道受煙霧影響，有氣喘現象，所以給他們氣喘藥物；還有量血壓後，很多的人血壓都偏高，也是因為災情和情緒的影響⋯⋯希望我們可以減少他們心靈上的創痛，減緩他們的緊張，再加上藥物治療，給他們最好的幫忙。」
「我經常來茂宜島，但今天卻格外不同。從飛機著陸開始，就感覺到心裡沉甸甸的，因為這座島的居民正在受苦⋯⋯」志工吳麗娜在發放時聽到許多災民的經歷，一度必須離開發放現場平復情緒：「剛剛一個家庭才告訴我他們在大火中失去孩子⋯⋯那是我無法想像的心碎（深吸一口氣）⋯⋯即使我們想讓自己看起來很堅強、很值得依靠，但我們也同時感同身受⋯⋯」
說話輕柔的皮奇·加西亞（Peachie Garcia）和兒子一起幸運逃過死劫，拿著800美元現值卡、毛毯、及證嚴法師的慰問信，她有些不可置信：「這真是神奇，因為昨晚我還感覺有點冷，希望能有條額外的毯子，所以這真是太棒了，我們是如此幸運！」
「我的房東是位佛教徒，她說佛陀會讓一切都好轉！」看著手中的現值卡，馬修準備拿它來買衣服和基本所需：「相信嗎？我這三個禮拜都在穿別人的衣服⋯⋯Aloha Mahala for your Kokua。」馬修用夏威夷母語，真摯地回應志工—— Mahala是「謝謝」，而Kokua指「幫助」，更深層的意思，是「無條件的給予」。
只要我們在一起
烈焰風暴過去，約瑟夫和妻子布倫達（Brenda Texeira）珍惜地肩並肩坐著，只是約瑟夫灼傷的雙手還必須戴著手套好一陣子，保護傷處不會繼續惡化。布倫達輕輕扶著約瑟夫的手臂，感到心疼：「我看到他被救起後的照片，許多地方都腫脹到變形⋯⋯」
布倫達因為去歐胡島幫兒子處理家事剛好不在家，否則原本行動不便的她，很可能會命喪火海。「妳當時不在這裡真的太好了，不然為了扛妳，我可能也跑不過這場大火，兩個人都會被燒死⋯⋯」這對頭髮都花白了的老先生老太太像是分離太久的新婚夫妻，眼底盡是對彼此的憐惜與愛意，他們深情對望然後相吻，布倫達溫柔也俏皮地告訴約瑟夫，野馬燒了也無妨，自己本身也行動不便，正好這場火把車子給「處理掉」。
因為我們只剩下身上的衣服了，你知道我們已失去一切，所以我們必須去重置衛生用品、男裝、我們必須去重買所有東西。因為我們什麼東西都沒了。我已經五個星期沒有見到你了，希望你了解， 只要我們在一起，那裡就是「家」。
